《赤手登峰》：一個人的修行

我們常常說，頂尖運動員都追求身心和技藝提煉到完美境地，但甚麽才是「完美」？完全不犯錯嗎？這似乎不可能。例如籃球比賽，罰球是最單純的一件事，沒有防守，射球位置和距離都固定，球員從小到大更已練習過無數次，饒是如此，最厲害的歷史級射手，罰球命中率也不會是100%。不過如果我們換個玩法：「現在讓你射一次罰球，射不中你就會死」，那又怎樣？如此極端的想像，聽起來很誇張，但世上確實有像這樣的「運動」：要絲毫不犯差錯下完成，任何失誤都會付出性命。它就是「自由獨攀」，英語簡稱「Free Solo」，亦是2018年紀錄片《赤手登峰》的原文名字。

攀登如最後信仰

這部奪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的傑作，記述了攀岩界最負盛名的高手霍諾德（Alex Honnold），在無安全繩索也無器具協助之下，獨自徒手攀登位於美國優勝美地國家公園（Yosemite National Park）的酋長岩（El Capitan），成為以如此艱險方式，征服這面三千公尺岩壁的史上第一人。單是這麼介紹就可以想像，片中不乏美麗得教人窒息的大自然絕景，而高潮當然是霍諾德驚心動魄的攀登全過程。可是這些影像都不是《赤》片最撼動我心靈的部份，反而是霍諾德這個人的生命態度，他全身全靈傾注在攀登上那股至誠，教我看後感動不已。對於霍諾德而言，攀登彷彿就是他誕生在這世上的使命，純粹得像信仰一樣。

霍諾德即使已經是大有名氣的職業攀岩家，還寫了部極暢銷的傳記《獨行大岩壁》（Alone On The Wall），但是他多年來的生活方式，與我們熟悉的運動明星相距甚遠：為了方便每天四處攀山、旅遊及訓練，他居住在一輛小貨車上長達十年，一切擁有的家當，就只有車上伸手可及那些，把對物質的慾望壓到最低，衣服來來去去就穿那幾件，在公共浴室淋浴時都不會浪費水和肥皂，下面順道用腳踩著洗衫。由於經常身在野外，食物都自行動手煮，加上他又是素食者，菜色十分簡單，用平底鑊加點油把東西炒一鍋就成，甚至連餐具都省掉直接用鑊鏟來吃。閒時休息，他總是一部筆記不離身，是便宜又普通那種學生單行簿，密密麻麻記錄著日常關於攀登的一切。整套影片裡，只有一次聽到他興奮地大談一件身外之物，那是他的攀岩鞋，他形容穿上「戰鞋」的感覺，猶如「武士拔出愛刀」，這段話我記得格外深刻，因為這正正是《赤》片裡霍諾德予我的形象：一位以山岩為對手的武士，在生死之道上專心致志地修行，別無他顧。

岩上修行的武士

說「生死之道」，絕無誇張。自由獨攀，無法僅僅用「運動」二字去定義，根據片中所述實非尋常人所能為，即使是活躍的攀岩手，會參與這種最危險方式的人其實不足1%，而古語有云「瓦罐不離井上破」，活躍於Free Solo的這些僅有高手，當中為數相當不少都在挑戰過程裡失手喪命。無論我們如何讚歎它，無可否認的事實是，「死亡」恆常掛在這項活動的頭上，以「運動」來稱呼它，不免有點異樣——事實上有企業品牌就是因為顧慮這一點，而停止對自由獨攀者的贊助。

許多人大概都認為，選擇此等極限運動的人，必然性格瘋狂。但是我們在《赤》裡看到的霍諾德，接受訪談之際總是冷靜理性得驚人，甚至連講到切身的死亡風險，仍然條理明晰，而且往往像在談別人的事情，臉上波瀾不興，就像看破生死的修道者。有位作家對他的獨特思路深感興趣，邀請他去做腦部掃描及心理測試，結果發現其腦袋負責產生情緒的杏仁核（Amygdala），需要接收遠比常人高量的刺激才會活躍—也就是說他能夠承受的恐懼和焦慮程度異於常人。這到底是天賦異稟，還是自我訓練所致？我們無從確定，只看到這種精神特質，確實幫助霍諾德抽離去看自己人生的每個決定；把要做的事，跟情緒分隔開來，就是他應對壓力的方法。
 

伴隨旁觀者的獨行道

霍諾德始終不是出家人，仍是有七情六慾，也擁有身邊的朋友親人。電影裡佔了不少篇幅，是紀錄他與女朋友珊妮的交往和各種矛盾。珊妮和霍諾德是在他的傳記宣傳活動上認識的，她從一開始就很清楚，自己愛上的是一個無比特殊的男人，而她從來不是想成為他追求人生目標的障礙；但同時珊妮也渴望跟這個孤高的修行者，尋找出一個穩定的共處方式，這場戰爭對她來說，困難程度不下於攀登絕壁。最令珊妮感到壓力超大的，始終是霍諾德所面對的死亡風險，她無法不去想：我對男友無條件的支持，是不是只是讓他安心去死呢？

同樣的矛盾，也存在於《赤》片的攝製團隊心裡。一般的紀錄片，拍攝者總是隱形的，可是《赤》很特別，導演金國威及攝影隊伍，也都成為了鏡頭前的角色。團隊成員每個本身就是身懷本領的職業攀登手，因此才有能耐在絕壁上實時全程拍攝，他們與霍諾德合作經年，彼此早就成了摯友。金國威既渴望把霍諾德征服酋長岩的過程紀錄下來讓世人目睹，同時卻又非常擔心拍攝會對他增添額外的壓力甚至風險；而團隊本身也得承受非常的心理重擔，因為他們心底很清楚，在攝影過程的任何一秒之間，都有可能看著好友在面前墜落身亡——你能想像在這景況裡專注工作，要有多麼強的鋼鐵神經嗎？拍攝的人也成為了故事的一部份，這在紀錄片裡非常少有，但這完全不會令人覺得突兀，因為你無法不由衷敬佩這些人。

霍諾德的Free Solo，是他一個人的「獨行道」。就算沒有這套電影，他應該還是會照樣去攀登酋長岩，照樣達成他的「完美」，只是我們不會看到過程而已。完成了這個壯舉，再加上《赤》片的成功，霍諾德成為國際上家喻戶曉的名字。去年他與珊妮結為夫婦，如今已經育有一女，但他的攀登生涯並沒停下來，最新挑戰是去爬格陵蘭無人征服過的山岩，不過這次是採取有索的攀爬方式，並將被製作成為電視紀錄片集，主題是要喚起世人對環境保護的關注。也許，霍諾德的修行，已經進入下一階段了。

Text: 喬靖夫
Photo: 網上圖片
Design: Yvonne
(完整內容收錄於《Sportsoho運動版圖》2022年6月號)